我會做好呢份工

文/Laura Shen

又看了一遍《穿普拉达的女魔头》，每次都有全新体会，直达职场新人内心。即使发达如美国，毕业生也同样面对与中国一样的困境，找工作时慌张迷茫，就像Andrea来到《Runway》杂志面试，在面试前从未听说过《Runway》，没听说过大名鼎鼎的Miranda，不知道甚至看不起「时尚」。对于毕业找工作的人，能有一家公司给与面试机会就好，待哪家公司发出面试邀请，才临时脑补这家公司与行业的信息。剧中，几位大学同学为找到工作而庆祝，举杯庆贺找到「Job to pay the rent（用来交房租的工作）」。电影主人公的工资大部分只够交得起房租，时不时还要家人救济，这种场景太过熟悉，看来在我们想象中发达如美国，像Andrea这样来自俄亥俄州的外地年轻人，在纽约这样的大城市里闯荡也很艰难，住在与人合租的房子里、在小摊买个汉堡作早饭充饥、没有一身像样的面试衣服、挤地铁上班，与中国北京、上海的外地青年没有不同。

对于初入职场的人，因为主观幼稚也好、客观环境逼迫也罢，或多或少会像Andrea一样，虽然做着这份工作，但心里却看不起这份工作，觉得工作很Low，很无聊，看不出这种工作有什么意义，只求获得一份薪水，获得一些资历，然后跳槽到自己想去的地方。这有一定客观根据，因为当一个人做着公司最初级底层的职位、拿着极低的薪水、被同事上司呵斥、极度疲倦时，很难专注于工作本身，身体被工作占据得越大，内心就从工作上逃离得越远。而对工作高度专注的Miranda，则住在纽约一栋豪华公寓、在多地有房产、有奔驰专车接送、全身奢侈品、巨大的权力、被人追捧和畏惧的威信，这些优渥的物质与社会基础是专注工作的前提，可以让人免于后顾之忧而专心于做事上。

有一场戏，两条松绿石色腰带，在Miranda眼中两个颜色有天壤之别，而在Andrea看来这两种颜色根本没有区别，看到一堆人为了两个差不多的颜色而争执时，她禁不住冷笑。这场戏很好得将职场中「专业性」与「不专业性」的冲突表现出来。不专业如Andrea，内心对这份职业和行业不认同，觉得可笑，认为事不关己，自己不过是打杂领薪水的打工仔而已。而Miranda则以令人惊叹的知识储备，将一个颜色背后的艺术史和时尚史脱口而出，思路清晰表达流利，直至引申到Andrea的装扮上，用高级的业内语言讽刺了一个看不起时尚、实则早已被时尚选择定义的人。Miranda站在一个行业的高度，是看得到大局与核心的顶端人才，她看待一切事物与世界的方式，都统统融入了她对时装的思维与价值中，她将自己的工作看得很神圣，改变着世界，是「beacon of hope（理想的灯塔）」。她拥有一个顶级时装杂志和时装行业核心人物的质素。

Miranda的另一个专业性，是她极为苛刻的挑选。她不是一个执行者，而是一个挑选者，对别人辛苦执行的成果进行吹毛求疵的判断挑选，她的意见就是唯一标准。她的助理Emily说：「She chooses every single thing in every single issue, Run-through is a huge deal.(每一期杂志的每一个主题都由她精心挑选。挑选是件大事。)」我想这是从事媒体编辑最重要的一个质素，就是懂得筛选，在纷繁的信息中，懂得辨认好与坏，在信息爆炸的时代，可以用专业的态度为大众提供最有价值的优质意见。建立在对行业信息的敏感度上的，对信息极高的品位和严格的要求。在开编辑部选题会时，她否定了一个又一个提案，她对内容高品位的要求，使得一般的所谓「创意」根本入不了她的眼。她会为封面大片人物穿着而在一排排衣架中严格筛选合适的服装，也会对秀场上外人看起来漂亮华丽的设计，表现得冷漠而嗤之以鼻。电影勾勒出媒体所扮演的角色，它不仅仅是一本杂志、一本卖销量的商品，而是整个行业的核心，是信息的汇总点，信息足以影响生死，尤其在信息社会。

香港前特首曾荫权在上任的时候，说过一句：「我会做好呢份工」，成为当时许多媒体文章的标题。「我会做好呢份工」，简单的一句话，却是多难的一件事。「呢份工」是什么，听说、猜测、文字描述都不算，只有亲自做过才知道。了解了「呢份工」后，「我会做好」则难上加难。

首先，「呢份工」需要认知。要知道，如果是房地产中介，他/她的客户拿得出百万千万的资产买一套房，而他/她可能还挤在地下室。如果是时尚杂志编辑，接触的是卖给富人的价值连城的奢侈品，而自己则准备打折季抢购，一边是生存压力，一边嘴上笔上还要说着浮夸虚假的「奢华」、「品位」等词汇。如果是投资顾问，他/她的客户可能是富豪，而自己的薪水却未必满意，在自己的财产状况堪忧的时候，却要帮别人赚钱，这就是矛盾之处。如果是移民官，其申请者有世界各国最精英最富有的人士，移民官一个肯定，会帮助他们享受发达国家的优质待遇、身份认可、资产保值，甚至帮助他们逃脱牢狱之灾、生死之危，然而身为普通公务员领取政府津贴的移民官自己，财富永远无法与移民客户平起平坐，亦无名无分，甚至可能自己都没去外国旅行过。如果是活动策划，他/她要邀请各行业大佬来捧场，大佬们高谈阔论能源市场、气候变化、金融危机，拥有翻云覆雨左右市场与国家命运的实力，这些他/她根本无法触及，甚至听不懂，只负责端茶倒水、安排座位、拍照、掐时间、人员签到的打杂。

这些听上去有些残酷，但我觉得这是做一份工作的第一步，正确的认知，不是只认识到工作有什么样的福利待遇，而是要认识到它残酷的那一面。只有认识到这些，在遇到困难的时候，才能有准备。这关乎「我会做好」，也就是认知之后的下一步：本分。工作不是为了与别人比较，不是为了谁更富谁更穷，而是做好自己的本分。如果是房地产中介，就认真考虑客户需求，推荐合适的房子，这就是一位称职的好中介。如果是时尚编辑，核心是用高品位的审美解读时尚背后的文化含义和社会属性，提供独到的见解、锐利的观点、敏捷的判断，看得到光亮背后赤裸的利益驱动，为读者、消费者、整个社会进行审美教育。我买不起，但不妨碍我拥有鉴赏力，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品、什么是不值得投资的次品。如果是投资顾问，只需要用专业理财知识提供专业咨询，而非客户与我谁更富有。如果是移民官，就用专业法律知识和丰富的经验常识，做出正确合理的评估，而不是纠结于我自己都移民不起，凭什么帮这些人移民。如果是活动策划，分内之事就是请到有影响力的嘉宾、保证会议流程顺畅、嘉宾观众舒服、达到会议的效果，这就是一个优秀的活动策划，而不是谁在高谈阔论谁在打杂。

我们所做的工作与自己的实际生活，存在一个Gap，一个断崖。认知与本分之后，更高的境界，便是跨越这个断崖。比如活动策划，在繁忙的会议安排中，仍然能留出一对耳朵，去听听高谈阔论的发言，记住一些观点，那么长久下来，那些高大上的话题，将不再与我无关。时尚编辑薪水不高，自己穿着大众平价的品牌，但却不会让生活条件局限了视野，始终以行家的眼光，看得到那些买得起用得起奢侈品的人也看不到的盲点。在不高的起点，却要看得到高处的真相，跨得过断崖。一个能够跨越局限弥合断崖的人，要付出更多努力，不仅要把这个起点的本分做好，還要留出精力来了解高处的思维如何。做到本分已经够难，能进一步跨越断崖的人，应该就是一个行业中有领导力的人才吧。

有时我们会羡慕那些天然站在高处的人，先天拥有那么多资源，然而高处以外，还会有新的高处。就像Miranda，她不仅仅是编辑总监而已，她擅长社交，懂得利用人性弱点，在利益的战场上耍尽手段、牺牲战友、铲除异己，还能保证表面一片和谐的相亲相爱。她的表面光鲜下是婚姻失败、被权势人物算计、权力岌岌可危的「塌陷式起点」，站在这样的泥潭中，仍能做到翻云覆雨、把大佬玩得团团转的高手伎俩。普通人对跨越断崖的仰慕，放在高处，则是卑鄙无情的。

Andrea是幸运的，经过一番洗练，最终重拾昔日的记者梦想，靠她的文字才华，而不是时尚圈的浮华争斗，来获得属于自己的天地。而这些遭遇，让她重新认识了自己昔日的梦想，懂得了其珍贵和来之不易。Andrea正是这部电影小说的作者本人，我没有看过她的书，但是她对故事的情节与文字设计，足以显示她十年磨一剑的写作才华。从小说的内容上来看，作者对媒体有很深的见解，别样的锐利视角，我想，这就是一个优秀媒体人所独一无二引以为豪的特质。写作的时候，我对自己一直有要求。即使是自媒体和社交媒体，我也不喜欢发布信息时的解说是：「一些有的没的」、「随便写点」、「胡扯」、「话多不是病」，说这种话的人，往往对博取眼球和别人的看法在乎得很。当对自己没有要求的时候，就会对别人要求过高。只有对自己有要求的人，才不会过多要求别人。在写任何一篇文章，哪怕是写给自己看的日记，我也不喜欢那种「随便写写」、「闹着玩」的态度，对文字始终抱有敬畏之心，别人如何看待不是我能控制的，但我自己知道，写下的任何东西，都体现了自己的思维与逻辑，文字的驾驭代表了对自我脑力活动的管理，在这点上，我倒更希望自己是Miranda，吹毛求疵的苛刻、对品质决不妥协、严格的筛选、尖锐的观点，以及初心。

Abbey Laura San is a creative writer on city, architecture, contemporary art and society of Asia. She reflects on how to improve life quality through aesthetic, literary, and philosophical way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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